林雪萍 | 工业互联网 再无老师傅
摇摇欲坠的美国工业互联网联盟
在今年乌镇的世界互联网大会上,美国工业互联网联盟IIC的首席技术官作了发言。其一开始就强调了对IIC使命的调整,新的使命更多强调了“可信的物联网”。而最初使命中的“工业”二字,已经不见踪影。而作为2014年联盟成立的五大创始公司,已经有四家离开,仅剩下发起者GE,仍留在其中。
图1 IIC创始及执委公司
(Source:IIC官方网站,by 2020年12)
此刻我们会发现,工业互联网从来就不是美国的国家战略。它只是几个志向高远的美国企业家的乘兴之作而已,把酒当歌,江湖朝贺。而在午夜最后一声钟响,一场盛宴即将结束,曾经光芒万丈的城堡公主,重新回到了灰姑娘。生活还将精彩,只是魔法不再。
工业互联网的功劳,从来不能被否认。但也不能被过分夸大。最好的说法是,它是一个时代的数字化变革大浪中,颜值最靓、品相最正,辨识度最高的一种网兜技术。它或许是高级生产力思想的一种,但也不需要被广泛神化为一种革命级的里程碑。一把好用的多功能锄头?或许。如果埋下头寻找,这样的锄头,也会有不少。
美国工业互联网联盟首席技术官的表达,给人最大的启发是,冷静地回归工业本质,是致敬工业的最佳姿态。我们可以将工业互联网,用来作为数字化工业时代的一种最大公约数。但我们也需要知道,任何统领性的纲领或者概念,都很难包裹住充满琐碎与变数的万千工业现场。
万紫千红的精彩
把工业互联网放在前面当作万花筒的透镜,然后把工业要素都摆在镜筒之中,转动起来,就会观察到数字化的制造世界,正在发生着全新的变化。许多有趣的现象,正在发生。
格创东智是从华星光电的内部孵化出来的工业互联网公司。独立出来的子公司,以创业的心态,清理母公司的肌体亚健康,是一种很常见的机制。这种独立核算的方式,会医治传统信息化事业部的畏手畏脚,而且诊治也是全方位的。华星是能耗大户,一个工厂能耗可以达到数十亿元,而电费占比能达到80%。这样的一个巨量电费,省下一两个点,就是惊人的利润。通过增加大量电表装置,做好暖通、冰水的重复应用,同时将机器用电与政府错峰用电的措施进行有机的衔接。而加强对于十多个空压机组的管路气压检测,也从根本上堵住了传统“跑冒滴漏不知道”的漏洞。
液晶面板的检测是格创东智的一件新式武器。一个8.5代线的晶面板,有110多种缺陷可能。在半导体、PCB行业,视觉检测设备很齐全的,康耐视、基恩士的AOI设备应有尽有,但都采用传统的视觉算法分析方法。这往往用到的都是几十年前的理论,主要是非常成熟的模板匹配、灰阶等算法。这种视觉检测,仍然会有漏项,需要有许多复判工人进行复检。而现在,则采用了人工智能的检测方法。收集大量有缺陷的现场图片,由复判工人对此作出标注,然后提交给人工智能做训练。如此一来,可大大减少了质量检测人员。原来的复判工人,大部分被转岗。还有一小部分则留下来,他们有了一个新的职务——“数据标引师”。原来的复判工人成为模型训练员,职责重点是检测模型。
在工业互联网的旗帜之下,数据的充分使用,重塑了人的角色。尽管这种场合,还只是一个苗头。
图2 人机职能互换
(Source:网络图片)
同样都是家电企业的基因,美的旗下的美云智数,则是对美的集团的工厂系统,进行了从上到下的全面重塑。除了人工智能检测之外,美云智数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,发起了“时间都去哪儿了”的拷问。这可以看成是一场“物流时间大会战”,无论是运输途中的大物流,还是进厂、出厂的小物流,物流时间被重新定了刻度,每一分每一秒都进行了精准的计算。作为供货商,送货出工厂前点击一下美的通APP,美的通过跟踪车辆位置。物流车进入工厂三公里范围之内,系统就开始自动预约卸货地点。半个小时之内需要在指定卸货位,卸货完毕;而最多两个小时之内必须离厂。门口的保安也都参加了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游戏,因为连放行时间的环节,也被纳入在物流计算之中。这难免让人联想起枪战片《碟中谍》、《007》之类的协同作战的桥段,每一个时间单元都需要精确分配。而在此之前,货进厂区之后,找人衔接不上,要不断挪窝,时间都是消耗在毫无意义的物料移动之中。
而家电产品下线之后,迎接它们的也不是仓库,因为没有时间去那里。它们第一时间直接就被带到指定站台的指定物流车上;连同其它产品一起汇合,驶向共同的旅途。而在另一端迎接它们的是另外一些忙碌的主角。无论是一线城市的中心大店,还是四线城市的夫妻小门店,所有的这些渠道都能直接向美的工厂下订单。这意味着,从一两台到上千台的订单,都在店面端汇总,然后迅速传回工厂。这种做法,改变了以前层层向上报货、层层统计的局面。如此一来使得交付周期大大加快,将原来四十天的交付周期,至少缩短了一半。有些品类的产品甚至只需要一周。这是一种静悄悄的渠道变革。作为美的大制造的一环,它旗下的安得物流跟美云智数一起配合,在全国有100多个仓库,进行精准送货,这使得库存占比直线下降。在2010年空调库存最高时,美的库存达到七八百万,代理商库存也有这么多(美的已经卖出,但代理商尚未交付用户),整个加起来的社会库存约1500万套。而在2020年,加起来只有一两百万套可以作为库存。物流成本、仓库成本和压货资金占用的成本,这三个是原来最重的成本,成功从整个渠道层的上方,拨去乌云。
这自然不全是工业互联网的功劳。但毋庸置疑的是,这种“零库存保卫战”是在物联网时代,做得最好的。它将“制造与物流”进行了有机融合。
这两个家电企业为自己工厂所开发的系统,并没有锁定在工厂内部。这也就是数字化跟信息化的一个很大的产别,信息化通常会被当成是成本中心,尽管它的确提高了效率;而数字化则一开始往往就有着明确的盈利准则。在当前大背景下,这种工业互联网平台可以很轻松地转向新的工厂,为其它的企业提供服务。
快鱼推慢鱼
在工业互联网的天地,我们看到了一种“快鱼推慢鱼”的现象。有的快鱼是来自于大公司独立出来的数字化公司,而有的则是许多身怀独门绝技的工业互联网应用系统的小公司,如专攻机床维护的微茗、供应链精准协同的黑湖、纺机智能化的巨细、深耕工业算法的天泽等。不管来自哪里,它们都是创业公司,它们的特长就是“以动制静、以快制慢”。很多同样优秀的企业,但在数字化转型的路上可能会慢了两三拍。而这些快鱼,要用自己新掌握的数字武器,替慢鱼清理亚健康,让后者也开始变得快起来。
江湖上,凡是能够生存下来的品牌,必然都有过人之处。慢鱼并非一切都慢,这里的慢,只是指它的制造系统,需要通过数字化转型来加快。而制造系统,对于新品牌,则是一个全新的考验。许多突如其来的新品牌,摧枯拉朽般地创造了全新的市场。如钟薛高雪糕、如蜜雪冰城冰淇淋,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就大火起来。而主推盲盒的泡泡马特,出道10年,估值已经达到70亿美元,下周五就会在港交所上市。如果你不知道这些品牌,几乎可以断定你就是Z时代之外的人,你也没有跟这些人群沟通。这些90后的消费者,形成了Z时代独有的消费密码,而且只开放给新品牌的创造者。这些新品牌抓住了这样的机会,无处不在的营销、分布各处的门店,其实还只是故事的一部分。它背后的制造也非常值得关注,每一个新生突起的品牌商品,背后往往都是一套复杂的工业互联系统在做支撑。因为这种品牌最大的特点,就是对消费者有着精确的洞察,而且在不同的地区都有个性化的产品。它需要一种高度柔性、协同式的制造系统。快速反应、订单快速分拆、实时物流、口味反馈等,都要得益于制造执行系统、订单连接、物流配送的一体化服务。而一批工业互联网快鱼,早已形成一种水下螺旋桨,让这些水面上的新品牌之船,飞跑得更快。
即使是在衣食住行的红海,零售前端和制造系统的配合,也让人吃惊。天天吃面,挂面不会引人注意。但如果了解挂面背后的制造系统,才知道衣食住行不简单。每一口饭的后面,都是一个细分的江山,都有一打玄妙的故事。中国挂面市场,2019年24家规模企业的产量400万吨,占总量一半。总销售额为180亿元,而排名第一的金沙河面业销售50多亿元,几乎占据1/3。它是怎么做到的?
挂面与方便面,虽然都是面条,却像两个分住在城市和乡下的不同兄弟,气质处处不同。方便面自问世之初就开始了机械化生产,因此市场集成度很高;而挂面却长期采用手工制作,机械化起步时间较晚,挂面企业也是特别分散,直到现在也是小作坊作业。而龙头企业河北金沙河面业集团始于1996年。作为一家民企,现在的接班人已经完全告别了老一代的思路,重新定义了挂面的疆域。
从市面看,一包挂面在京东上市,一公斤才卖20元。但金沙河在保住基本盘的同时,也可以做更加细分的市场。跟当地知名零售餐饮品牌,去做一些联名款,如上海的葱油拌面,带有酱料包,再放一点点面,可能只有200克,就可以卖到20多元。这些产品都是重新定制的品种,需要精细的制造,这样产品的品类,从十几种,一下子就增加到1000多种。这应该是创业的父辈们,未曾有过的现象。寻找每一个缝隙,然后把缝隙填满,这就是用户至上的魔法。
从制造角度看,金沙江面业有许多工厂,跨越了新疆、四川、河南等很多地方。拥有80条挂面生产线,日生产挂面4500吨。不同区域,使用不同面粉。这里面产能如何调配,质量如何保障,都是大问题。这家集团就是采用了分布式供应链的工业互联系统,确保大大小小的挂面在全国市场流动的时候,集团内部有一张透明的信息流。只有这样,才能做到以前每周发一次货,装同一种产品;而现在每天发几次货,每次都是不同的产品。照样不会出错,而且做到质量可以回溯。这就是制造系统的魔力。
南北物件老,万千气象新。衣食住行的市场,既有大红海,也有小蓝海。前台卖得好,后台制造也必然跟得上。就这样,工业互联网视角下的各类新制造,原地满血重生。
还需要产业互联网吗?
美国工业互联网联盟IIC是去掉了工业,而更加强调了物联网。那么工业互联网是否仅限于工业?
如果从大范畴而言,“工业互联网”也可以解释成“工业化互联网”。这其中,主语缺位,但内核都在。工业化的三大支柱,就是“规模、速度和分工”。这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,最为健壮的三个基石。即使没有互联网,这也是工业革命的常态;而且不限于制造领域。好莱坞是娱乐业高度发达之地,但这里同时又是以工业化为基础的典型产业。无论是选题、编剧、导演和拍摄,以及促销和排片,都是高度工业化的产物。
因此,工业互联网不必囿于工业的事情,而是一个工业化的理念,通过互联网技术加力而为之。因此,工业互联网进入到农业,进入到医疗、健康等产业也并不奇怪。像海尔卡奥斯平台、工业富联都在积极进军农业,也不必将其看成是异数。在中国,农业可能是最需要工业化改造的产业。卡奥斯旗下的海禾谷,实现土地的精细化滴灌、粮食的追溯等,会有助于提升农业的品质。传感器入驻大棚,无人机播种飞撒田野,这背后的物联网设施、大数据分析,都可以看成是工业互联网的标准子集。
从这个意义而言,“产业互联网”的这个概念,可能也没有单独存在的必要性了。尽管很多互联网巨头很想推动它的落地,但这都是让简单事情复杂化,形成不必要的利益围墙。过多似是而非的概念,并无法有助于共识的形成。既然工业互联网是数字化时代的一种公约数,它跟别人的子集有重合,那么让它的边界再拓展一些,再大一点也无妨。总比再增加一个篮子要好。
不需要师傅了
GE的工业互联网平台不再被提及,西门子、施耐德都对工业互联网平台表现了冷静的克制。日本公司除了日立公司则一如既往的沉静。这与中国高调的工业互联网,实在是反差太大。
而在中国,工业互联网似乎已经摆脱了师傅的影子,另辟路径。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,正在发生。
像“快鱼推慢鱼”的赋能场景,在国外并不常见。全球第一大机床厂家德国通快旗下的工业互联网平台AXOOM,几年下来就没有找到慢鱼的市场,最后只能偃旗息鼓被并购。也许是国外制造商的工业化的水平实在太过于均匀,快与慢并不明显。
同样独具特色的,还有“大鱼拖小鱼”的壮观,这也是国外比较少见的。源自三一重工的树根互联、海尔的卡奥斯,都肩负了大平台的使命,它们面向了更多的小鱼。这些小鱼各自偏科厉害,也浑身是伤。工业化缺失的内伤,其实才是工业互联网平台最难做的地方。
而产业集群的升级,则有另外令人叹服的例子。广东省正在推动十多个产业集群的数字化转型,工业互联网就是重要推手。由于对机器能力有了更精准的调动,数字化制造能力使得如狮岭镇的皮包、中山的厨卫等产业集群的地理优势,被进一步加强。
湖州长兴作为浙江省第三个纺织产能大县,仅次于绍兴、萧山,但散户规模一直是发展的大患。农家散户很多,民间规模小而且厂房脏乱差,按照环保法要求,这些工厂都得关闭。纺织是全县最大的民生产业,关闭小作坊就意味着这些农民就失去收入。两年前长兴正在推动“家庭织机进工业园”,将家庭散户带机入园,形成小微企业工业园。由于没有土地,常规那种大面积工业园很难建设。而小微企业工业园,只需要两幢楼,灵活性很强。这里面的大户负责接单,面向国内、国际;中小企业则自行认购新机器,带机入园。而第三方工业互联网平台则为这个微型园区提供三个服务:设备联网、生产管理、园区服务。工业互联网将多方利益主体,进行了有力的关联。已经完成机联网的1.1万台的织机,形成了一种新型纽带,形成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新型生产关系。而今年疫情带来的全球供应链中断,大量国外订单涌入中国。只要有机器,就能完成订单,这让长兴模式,呈现了极大的生命力。在重塑小微企业的筋骨方面,在工业互联的棋局之中,各个角色都很精彩。
小记:平衡与不平衡
工业互联网旨在让资源配置更加平衡。但也造成了新的不平衡。
许多借着工业互联网之名,四处收割“庄稼”的互联网巨头们的平台,有时候只是起到了二房东的角色。他们把政府的项目大包大揽,吃掉丰润的大头,再把那些难啃的骨头,也是工业最有价值的地方,留给了苦哈哈的工业化改造的工业互联系统的新公司,伴随着些许的散碎银子。价值被意外倒置,恐怕正是工业互联网被泛化为大战略所带来的最大弊端。
沉下去,让价值自己浮上来。工业互联网可以看成是一种数字思维的透镜,所有的工厂要素被重新透视。在实际贯彻的时刻,每个企业都可以从其中的一点出发,找到潜力挖掘点。每一处都会有精彩,每一处似乎都可以归功于工业互联网。既然大家都喜欢公约数,那这就算是一种与时代共振的语境吧。